个销云 个销云 个销云

段华 | 永远的歌者,我九十四岁慈爱的母亲

文章发布于:2022-05-19 10:11:38

九旬慈母踏歌行


段  华


“高梁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杀人放火真是凶……”一阵悲怆凄切的歌声,在1942年的萧瑟秋风中环绕在南县南洲镇街头。唱歌的是一位衣衫褴褛,面容清秀的姑娘。唱着唱着,姑娘心力不支晕倒在地,她的父亲抡起鞭子对女儿抽打起来,女儿惊恐无助,躲闪不及,仓惶受笞。


围观的路人愤怒了,一名青年挺身上前大喝一声:“放下你的鞭子!”


老人触犯了众怒,举鞭的手如镜头定格一般僵化。女儿迅疾从地上爬起护住她的父亲,抽泣着向大家诉说:“父老乡亲们,不要错怪我爹,是我不好,该打!我们东北被鬼子占领后,惨无人道的鬼子让我们生活悲惨,只有流浪,只有逃亡,无处安生,饥寒交迫。逃到了南县,也逃不脱鬼子飞机的狂轰乱炸。我爹打我,就是要我唱出东北人的悲愤,唱出中国人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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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的哭诉,引爆了人们的激愤,顿时,口号声如惊雷炸响:“誓死不当亡国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这也许是一场最早的沉浸式、体验式的实景演出,也许是近年风行的“剧本杀”的艺术源头,剧目是《放下你的鞭子》,演出团队是南县湖西中学抗敌演剧队。剧中饰演父亲的是湖西中学一班学生李钦,饰演女儿的是十二班的孟碧荣。李钦后来跟随田汉从事抗日演剧活动,新中国成立后曾在中国戏剧家协会任职,是我国著名剧作家和活动家。当年,在南县街头,饰演《放下你的鞭子》中女儿的中学生,就是我的母亲孟碧荣,今年已满九十四岁。


母亲出生于南县一个贫苦的知识分子家庭。我外公孟庆朋靠亲友资助,毕业于上海中国公学。母亲虽然家境贫寒,缺衣少食,但不缺良好的家庭教育和艺术熏陶,有道是“饱拉饿唱”,母亲从小酷爱唱歌。抗战期间不仅上街演出,还在农民夜校教唱抗日救亡歌曲。“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一刀斩汉奸,一枪打东洋,不怕年纪小,只怕不抵抗”等歌声,点燃了农民心中的熊熊烈火。一次在参加抗日宣传活动时,遭敌机轰炸,母亲在寻找隐蔽物时从高坡上摔下来,导致右胳膊骨折脱臼,等到空袭结束耽误了治疗,造成终身伤痛,至今每逢阴雨还会隐隐作痛,她自嘲为随身携带的气象台。


母亲的一生可谓充满了传奇。七十多年前,兵荒马乱、颠沛流离中,母亲随毕业于黄埔军校桂林分校的我父亲段心友远赴四川。父亲驻地在秦岭雄关剑阁,母亲则在成都医专求学。母亲把抗战歌声带到了天府的学府,节假日远足,母亲在乐山和峨嵋山上和一群同学放声高歌:“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歌声响处,和者无数,山鸣谷应,声浪如潮。雄浑激越的抗战歌曲,是沟通所有陌生人心灵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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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国大典28响礼炮响起时,我的父母在剑阁遥望共和国的第一缕曙光。母亲坚定地支持父亲随部起义,他们乘坐的军车星夜兼程从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上,风驰电掣驶向临近成都的德阳。百步九折的畏途巉岩见证了军人弃暗投明的坚毅,九曲回肠的嘉陵惊涛目睹了母亲迎接解放的欢欣。


东抵德阳,母亲目送父亲率一支先头部队穿过疑云笼罩危机四伏的地带奔向成都。母亲的目光坦然凛然,父亲的脚步毅然决然。


经过惊心动魄的武装突围,起义终获成功,父亲的军帽上换上一颗耀眼的红星,随即,父亲进入西南军政大学学习,母亲作为随军家属,一次正开怀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时,被部队首长偶然听到,于是,母亲被安排进部队文工团工作。当时部队组织了一次类似忆苦思甜为主题的文艺会演,有的团队排演《白毛女》《王贵与李香香》等名剧,而母亲所在的团队却选择了原创歌剧《清水湾》,原创编剧是我父亲段心友和他的战友黄光泽,剧中女一号贫苦农家姑娘金凤由我母亲孟碧荣扮演。这是献给新中国的一份厚礼,这是致敬新生活的一束鲜花,母亲调动了近年来流离湘蜀行走刀尖挣扎于生死线上的生活积累,联想起耳闻目睹巴山蜀水在反动政府统治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残酷现实,深入角色内心,揣摩人物的痛楚、忧伤、向往和追求。终于在汇演时超水平发挥,引起轰动效应。也许正是因为母亲未受过戏剧院校科班训练,完全凭原生态的本色表演,让观众看到一个质朴清纯的贫苦村姑的本色表现,沉浸式地跟随着剧情,痛苦着她的痛苦,悲伤着她的悲伤。当剧中恶势力在金凤背后阴险凶残地推金凤跌落崖下,毫无戒备的金凤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惨叫,洞穿了全场观众的心。大难不死后的血泪控诉,更是催人泪下:“清水湾里水不清,巍巍巴山起乌云。金凤苦命也是命,世上穷人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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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清水湾》演出成功,母亲成了部队指战员和驻地居民尤其是年轻人的“青春偶像”,上街便有人围上来喊“金凤”,进营房就有战士敬礼,部队集会时首长常安排我母亲给战士们教唱一段“天上飞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或是“团结就是力量……”


人们只听见母亲的歌声,却没听到她的哭声。那一段新繁镇天花流行,部队医院还拉上学过医护的母亲背起药箱突击为患者注射,母亲尽职尽责和军医一道救死扶伤,用当时十分稀缺的盘尼西林拯救了不少病儿的生命,却万万没想到当她辛劳一天后疲惫地回到家里,自己两岁的女儿美城因突染天花,无人照顾病卧在床,母亲一摸女儿额头烧得烫手,打开药箱,方知盘尼西林已全部用光,等赶到医院,伶俐乖巧的小美城已停止呼吸。母亲痛彻肺腑,许久都走不出失女之痛,乃至很多年后听说“天花”二字则肝肠寸断,看见盘尼西林药瓶就泪如泉涌,遇到与美城年龄相似的女孩就百感交集,欲抱又罢,欲走又停。


母亲之所以有没有成为逢人就说“我不知道冬天还有狼”的祥林嫂,是因为她与祥林嫂处于不同的社会。火热的生活,繁忙的工作激发了她和她的战友们澎湃的激情和井喷式的能量,伴随母亲人生的嘹亮歌声,盖过了她心底的沙哑哭声。


父亲转业参加家乡社会主义建设,部队文工团挽留我母亲留下,团政委还赶到火车车厢内苦苦相劝,说是受师首长委托动员她调师文工团工作。父亲回湖南、母亲留四川,这是令我父亲实在难以接受的选择。列车快要开动了,团政委失望地与我父母挥手作别,我母亲久久地透过车窗玻璃,向这片虽回荡着她的歌声,也回荡着女儿美城银铃般笑声的巴山蜀水告别。


回到家乡,父亲段心友被安排参加华容县土改工作队,分配到华容大乘乡从事土改工作,母亲孟碧荣被安排到南县华阁小学任教,后来又被麻河口校长作优秀教师引进,还没进课堂,我父亲原籍华容县操军乡的聂家拐小学闻讯而起,赶到南县硬是将我母亲要了回来,从此,母亲开始了长达30多年的教师生涯。教语文、教算术、教音乐。她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响起歌声、掌声和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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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母亲四十岁时留影


我的童年是在母亲的歌声中度过的。在乡村小学,教导主任是个让人把心操碎的岗位。母亲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到这里”把我从摇篮中唤醒,边喂我吃喝边用一枚枚木印章盖课表。一所学校每个学期的课程,在开学之初都由母亲一个人下军棋一般排出来,分发到每位教师,张贴到每个教室。当时在我看来,这简直不亚于穆桂英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母亲却轻快地哼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等哼到“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一张全校总课表的印章全部轻松搞掂,母亲哼着歌盖印章的动作如春风拂扬柳一般轻盈曼妙,简直就是令人赏心悦目的舞蹈。


随着年龄增长,母亲的眼角也出现鱼尾纹,然而风采依旧灿然,歌声依旧悠然,心境更为坦然。我和弟妹们从小以校为家,在新社会的阳光下长大,也在母亲的歌声中长大。乡村小学的夜晚是寂静的,无论是我“发蒙”阶段的凤山小学,还是中年级的旷怀小学,都处远离城镇的穷乡僻壤,白天倒是生机勃勃,入夜人去室空,仅有几盏教师宿舍的煤油灯在一片黑古隆冬的建筑群中闪烁。母亲就是在油灯下一边批改作业,一边哼着明天或后天将要教学生唱的新歌。旷怀小学三面环山,一面临湖,风景优美环境幽静,且四季有花,姹紫嫣红,阅历丰富的母亲似乎看见花开就喉头发痒,“春季到来百花香”“桂花开放幸福来”“红岩上红梅开”,还有“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几乎是见花就唱,一般是边走路边赏花边哼唱,她哼唱时多用鼻腔共鸣,几十年后我读到余光中先生的《民歌》中那句:“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最母性的鼻音能歌唱”时,耳畔就响起母亲用鼻腔共鸣发出的哼唱声,这声音虽然没有母亲平时放声唱时的声音那么高亢嘹亮,晶莹剔透,但是它颇有穿透力、辐射力,尤其是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只要母亲开始哼唱歌曲,那校门前频敲的蛙鼓似乎也知趣地停下来,后山的杉树林里的虫鸣也销声了,甚至校门前的一湖莲花荷叶也似乎踮起脚尖屏息倾听。


三年困难时期,母亲带着我兄妹四人靠粮本上那点粮食艰难度日,苏联的无情逼债直接削减我们体内极需的卡路里,我那不满两岁的小妹妹终因营养不良免疫力低下而染病夭亡,再次的失女之痛令母亲痛不欲生,母亲没有了哼歌的心境,但是课堂就是教师的战场,教书育人责任如山,正如戏剧界所推崇的敬业理念认为“戏比天大”一样,无论教师遭遇何等不幸,一旦上课铃响起所有私事私情皆抛于脑后。我亲眼见证母亲在痛失爱女万箭穿心的日子里,弹起风琴教学生唱“雄伟的井冈山,八一军旗红,开天劈地第一回,人民有了子弟兵……”声音洪亮,节奏铿锵,情绪激昂,神采飞扬,仿佛她带着她的学生集合在井冈山的黄洋界或八角楼,就像当年在巴山蜀水间她教战士们纵情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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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的母亲,视事业如生命,视学生如子女,视使命如泰山。无论是带小学一年级还是后来的高中毕业班,母亲总是倾注了全身心的精力和热情,一边哼唱着歌曲,一边履行着职责,课堂上,与人谈话时,尤其是劝贫困学子入学时,她哼唱的是抒情歌;在争分夺秒抓工作,与兄弟班级友好竞争时,她唱的是进行曲。她曾以二十多次步行十多里的坚韧和执着,硬是将操军留仙一个赤贫之家的两个女儿拽进学校,硬生生地改变了她们的使命,乃至十年后姐妹俩步行四十里看望我母亲。当时我家经济拮据,难获温饱,但母亲还是从牙缝里省钱为贫困生垫付学费。我记得有一次母亲教唱《卖报歌》,边教唱边流泪,因为双手要弹风琴,泪也顾不上擦,我不知她是通过小报童的贫寒与辛苦联想到那些冬天打赤脚踏雪上学的农家子女的辛苦与贫寒。母亲的歌声充满了悲悯情怀,洋溢着人民教师共有的慈爱。


父亲逝世那年,母亲四十四岁,她没有选择另组家庭,而是殚精竭虑地教书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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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娭毑八十岁时和两个孙女的合影


从退休到今天,母亲的歌声潇洒飘逸地穿过古稀越过耄耋,直指期颐之年。有典籍称九十至百岁之间称期颐,母亲的歌声不仅听不出一丝苍老,唱“百灵鸟从蓝天飞过”时依然珠圆玉润,唱“党的光辉照我心”时依然淋漓酣畅,唱“这是亲爱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阳光”时,那意境依然阳光明媚,似乎还激荡着她演出《放下你的鞭子》和《清水湾》时具有的青春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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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段 华


编辑:符 烨  制作:金 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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